苏轼去世,亲朋好友中,苏辙,晁补之,张耒,米芾都在第一时间写了祭文、挽诗。所谓的“苏门四学士”,除去早死的秦观,只有文名最显赫、甚至与东坡并称的黄庭坚什么都没写。
黄庭坚的文章和书法在当时几乎是“硬通货”。放逐黔州、戎州、荆州,没有吃的,会有人送米、送羊头、送橄榄、紫莼、糟姜,有什么吃什么,总算没有饿死。从一处被赶去另外一处,重新置办家具,总有人替他寻找木匠,当然不会明说要他回报什么,但会送上好纸,好绢,说明想请黄庭坚写《黄庭经》、《千字文》,或者随便写首诗,写满纸绢即可。
“生存”所迫,不是能够拒绝的邀请。但实在没有心情的时候,热了,冷了,病了,天气昏浊,西窗日落,烛下眼花,都是不想写的理由。或者搬出杜甫来:杜甫说过,“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蹇迫,王宰始肯留真迹”——这都是需要时间的工作,着急不来。
他是一代宗师了,依然小心翼翼地问苏辙,如果不嫌弃的话,誊写苏轼墓志用于刻石上碑的工作,所谓“书丹”,可以由我来完成。
苏轼去世时,黄庭坚在荆州。苏辙先给他写了一封信,原信不存,不过从黄庭坚的答书中,大概可以猜测苏辙寄送了自己为东坡写的祭文,谈到他会亲自为苏轼写墓碑(我猜为苏轼写墓志是个抢手的活儿,当世文名在苏辙之上的苏轼旧友有好几个。黄庭坚甚至有可能提过为苏轼写墓志的想法,但是苏辙决定自己下手。所以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苏辙特意点出这是苏轼亲自要求的)。
黄庭坚于是问,由您来写墓志,当然最合适。不知道什么时候刻石?书丹的人选定了吗?如果没有定,也许可以考虑一下不肖黄某。如果已经定下了人,那就算了。哪怕不用我来书丹,也可以用我弟弟来篆刻。黄庭坚甚至仔细地为苏辙计算了弟弟开始篆刻到完工的时间。极力说明,这是一件完全可行的事情。(《寄苏子由》)
在荆州,见到了苏轼很喜欢的奇石“壶中九华”,九年前苏轼想买,但是放逐惠州,带不走。如今石头早已经被别人买走了,石既不可复见,东坡亦下世矣。
在郭功甫家屏风上看见东坡画的墨竹,黄庭坚题跋:画竹子的人现在蓬莱山上,哪一间房子里,跟谁下棋呢?
崇宁元年(1102)九月,深秋,黄庭坚在武昌,打算顺江而下去黄州找张耒。夜里宿在松风阁上,下了雨。卧听夜雨打在廊瓦上,听了一夜。昼夜交接半睡半醒间,见到苏轼,不知道是梦见,想念、还是愿望。清晨水雾濛濛中的山石流泉,炊烟从寒溪中升起。他记起来,这也是苏东坡曾经停船的地方。黄庭坚写下《松风阁》诗:
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我来名之意适然。
老松魁梧数百年,斧斤所赦令参天。
风鸣娲皇五十弦,洗耳不须菩萨泉。
嘉二三(二字原倒置)子甚好贤,力贫买酒醉此筵。
夜雨鸣廊到晓悬,相看不归卧僧毡。
泉枯石燥复潺湲,山川光辉为我妍。
野僧(早字点去)旱饥不能饘,晓见寒溪有炊烟。
东坡道人已沈泉,张侯何时到眼前。
钓台惊涛可昼眠,怡亭看篆蛟龙缠。
安得此身脱拘挛,舟载诸友长周旋。
黄庭坚是宋四家里唯一一个能写大字草书的。这一次,他用大字行书,结体紧密,手脚舒展,苏轼所谓的“大字结密而无间”。近乎《瘗鹤铭》。因而《松风阁》是尺幅很大的诗卷。用了四张纸接起来,现在还能看见装裱时接纸的“骑缝章”。
纸都是不易得的砑花纸。需要先在木板上雕刻花纹,而后再把花纹印在纸上。费时又昂贵。只是黄庭坚的四张纸用了三种不同的花纹,第一张是鱼龙,第二张和第四张纸上是瓜瓞图,第三张是花草纹,东拼西凑的,不成套。
但黄庭坚又是一个对纸笔材料格外在意的人,别人送了尺六观音纸求他写乐府,他无奈笑说,这种纸不好写乐府。上顿不接下顿的时候,想的却是让人替他染鸦青纸,做蜀纸。求人寄纸,抱怨能找到的都只能用来做包装纸。直到后来,忍无可忍,亲自动手造纸了。
陈季常(苏轼《新岁展庆帖》的收信人)为苏轼刊刻了一部诗集,寄给黄庭坚一部。黄庭坚很不满意,写信给东坡的一个门人黄州人何颉之,要求他用厚纸重新印一套,另外还要他告诉陈季常,这回刊刻用纸不行。印出来,是要藏之名山的,得用厚纸!寄送不便,印出来的苏轼诗集还得寄到外甥家再想办法弄给他,但是不管,纸不行,就是得重印。
如果有条件,他一定会凑齐一整套砑花纸来写《松风阁》。可是此时此地,这大概是黄庭坚能够得到的最好的纸了。厚纸的《东坡集》可能真的印了出来。黄庭坚被迫常常搬家,刚打好家具能住人,就被赶走是常有的事,但是他带着两套《东坡集》从戎州,荆州,一直到武昌,终于在此地送了一部给胡逸老,这大概是他心目中藏之名山的好地方。
武昌黄州一带,寒溪西山之间,好几处东坡曾经写诗的地方。崇宁二年(1103)的正月,黄庭坚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为苏轼背诵自己的几首“觞”字韵诗,东坡笑说,比以前写得更好了。于是东坡也和诗一首,语意清奇,黄庭坚很喜欢,东坡也很喜欢。
可能感觉到自己要醒了,为了记得这首诗,他一直念,一直念。真的把梦里东坡和诗录了下来(苏轼自己做梦写了文章,醒来也只记得三句):
天教兄弟各异方,不使新年对举觞。左云做雨手翻覆,得马失马心清凉。何处胡椒八百斛,谁家金钗十二行。一丘一壑可曳尾,三沐三衅取刳肠。
其实这个梦没什么意思,只是发生的时间很有趣:正月里,春节时。爆竹声里到处乱跑的小孩儿,胡椒粒雨滴一样落在盘子上,烧柴沐浴的水汽和烟气,邀朋饮伴,举觞屠苏的大人。他们的快乐太吵了,而他的快乐是彼时、此地、故人,沉默而模糊。
于是进入了这样一个梦:山谷和东坡在隐晦地谈论“塞翁失马”,“曳尾之龟”,“刳肠之患”。祸难不能避免,人间事不满笑又如何?天地大逆旅,人寓其间,瞬息耳。
黄庭坚五十九岁的新年,就是这样过的。
也有睡不着的时候,就坐着,校对新得的苏轼在海南时作的诗文,而后抄写数遍,时一微吟,如清风飒然,聊慰独夜无眠。
祭文还是没写。在一封信里,他谈到不写的原因:读过了您的祭文,有很多好的句子,钦叹,钦叹。今年身体不好,不能作文,更何况祭东坡这样的人物,不能草草下笔。(《杂简其一》)
需要等到准备好的那天,等到能接受、消化这件事情,等到能够调动字句、推敲词语,等到可以看清、可以描述自己面对它的心情时。
只是,再也没有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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