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魏蜀吴，加上最终胜利者晋。蜀汉既非胜利者，又最狭小，又灭亡最早。

但民间口碑，一向很好？

哪位说了：因为《三国演义》嘛。

的确《三国演义》120回，前三十来回塑造了曹操统一北方，之后近八十回描述刘备与诸葛亮立业到诸葛亮五丈原这二十七年的事，之后的四十几年基本十来回一笔带过：那十来回主角还是蜀汉的姜维。

但反过来：为什么罗贯中选了蜀汉，而非曹魏或孙吴或司马家为主角呢？且早《三国演义》之前，就有《全相三国志平话》，蜀汉已经隐然为主角了。

宋朝时蜀汉口碑，见宋朝苏轼《东坡志林》：

【王彭尝云：“涂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颦蹙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

小孩听说书，听刘备败了哭，听曹操输了就乐。

苏轼感叹：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

大概大人物有他们自己当时的利弊与选择，百姓们心里另有杆秤。普通百姓，千年以下，更秉持朴素的道德观。

如今普通人说起来，什么是好哥们？

这哥们能打，这哥们能处。

论能打，各色通俗故事里，都热爱万夫之勇的猛将——比如正史论战绩，李靖、徐世绩远迈其他唐将，但民间声望，秦琼尉迟恭高得惊人。

蜀汉虽然关张有万军之勇，黄忠有勇毅冠军之称，马超自负多力，赵云强壮挚猛，能打。

曹魏爱好者那边，张辽人气远高过于禁，典韦许褚的讨论话题也多过韩浩史涣。

——比起巧变啦治军啊，还是万军斩将更酷嘛！

论能处，刘备手下一股子豪侠气。关羽是山西亡命徒，张飞赵云是河北大哥，马超是西域流亡诸侯，黄忠老兵，魏延拔于行伍。诸葛亮祖上阔过，自己躬耕南阳。法正是逃亡到蜀中的关西人。姜维是边地官员之子。刘备自己则是老兵油子（彭羕所谓老革）。四十七岁之前，到处打工游侠。虽然处处碰壁，但如陈寿所言，折而不挠。

跟诸葛亮一遇，风虎云龙。

与关张之情，至死不渝。

拔魏延做汉中太守，一军皆惊；封黄忠老兵为后将军。

有人造谣赵云降曹，刘备拿起手戟就揍：不可能！

黄权真降曹了，刘备叹口气：他也是不得已，我要好好对他的家庭。

刘备为了关羽之仇，出征败死；桃园结义是罗贯中编的，但结合前因后果，刘备大概对得起关张。

再后来白帝托孤，递的人“君可自取”，君臣至公，古今盛轨。接的人鞠躬尽瘁，星落五丈原。再三十年后，姜维至死还追求幽而复明。

能处。

都说成败论英雄，但功业成不成，普通大众其实没那么看重：中国历来民间通俗评话，大家甚至很佩服失意好汉。

论功业战绩，韩白、卫霍、英卫，那都是旷代功名，厉害得很。但民间拜的，是英年早逝被冤杀的岳飞，是义气千秋的关羽。评书里还会念叨正史上并没那么了不起的杨家将：杨业确实殉了国嘛。

黄仁宇先生《中国大历史》开头说了句：

【我写的历史是从技术的角度看历史，不是从道德的角度检讨历史。】

但他之后提到关羽败亡时，还是忍不住说了句：

【可是千百年之后关公仍被中国人奉为战神，民间崇拜的不是他的指挥若定，而是他的道德力量。】

他也提了曹操：

【中国古代因为技术上的困难，在管理千百万生灵的时候不得不假借遗传的帝统，代表社会价值的总和，有它的道理。曹操口中所说、手下所做都像马基雅弗利，怪不得他要承受千古的唾骂了。】

大人物或多或少，都有点曹操的马基雅维利主义，只要做成大事，不妨不惜代价。

但凡自己是大人物，或者把自己幻想成大人物，或者从大人物角度去看，就会觉得不惜代价，成了事就行。

但作为每个普通人，没那么功利，没那么不择手段时，就会觉得蜀汉的仁厚侠气真有味儿：

“能打！能处！”

当然，大人物们也知道好歹。

司马家自己的晋明帝，曾经听王导说了晋朝开国干了啥破事，觉得丢人，捂脸贴床，觉得国运不会长久。

后来晋简文帝临终下诏，让王坦之好好修改了遗诏，示意桓温：

“家国事一禀大司马，如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

——希望桓温以诸葛亮和王导为榜样。

——司马懿和诸葛亮也算宿敌，临了晋朝却希望辅政大臣以诸葛亮为榜样？

——大概晋朝自己也知道，不能要求下面“你们要以司马懿的方式来辅佐我们司马家！”

曹魏灭亡后十年出生的石勒，公开拜服过刘邦，吐槽过曹操和司马懿；后来刘宋拿了东晋，自疑名将檀道济可能擅权时，有所谓：

“安知非司马仲达也？”

晋明帝自己觉得祖宗丢人。

“司马懿”到刘宋时已成了骂人话。

诸葛亮被司马家自己树成了榜样。

得失功业，一时的事：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在，夕阳红。

多年后普通人的口碑，大家自己心里明白：白发渔樵，古今事，笑谈中。

是苏轼所谓：

“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